又是一年的中秋，顾青杳平静地迎来了她的二十五周岁生辰。
她早早在长安最好的衣莊里订制了四身新衣裳，一套紫丁香色绣三兔纹的襦裙，配同色的大袖衫和披帛；一身深湖绿印海蓝团纹的窄袖襦裙；一身浅杏色搭茜素红绣衫的十二破石榴裙；还有一身紫绛红的窄袖骑装。
穿着新衣，她在酒楼里包了一间雅室为自己庆祝，只请了普密泰和双胞胎。普密泰夜里要进宫去麟德殿赴宴，双胞胎倒是一直陪着她玩到了天黑。
今年的中秋宫宴大操大办，因为紧连上了安澜公主出嫁的婚期。长安城连宵禁都取消了，灯火通明地举国欢庆，顾青杳没有跟着双胞胎熬通宵，而是回通济坊睡了一觉，起了一大早去朱雀大街上和大家一起看热闹。
驸马是新科的探花郎，出身军户人家，据旁边的人说比公主年长三岁，两人是在一次上元灯节公主微服出宫时一见钟情的，据说还是驸马英雄救美来着。
夹道的百姓们热热闹闹地看着，议论着，点评着，顾青杳看着那个年轻英俊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，在夹道的欢呼声中自朱雀大街缓缓经过，表情是那样的沉稳，使他凭空看上去都年长了几岁。
顾青杳在脑子里清清静静地想着，到了冬天，他就满十八岁了。
她看着他从眼前经过，目视前方，他当然是无法在这潮水般的人群中看见她的，这一点也让她的心很清静。
送亲的队伍过去后，她还去东市新开的食铺子里喝了一碗甜汤，吃了三块点心，同时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着自己。她知道杨骎一直派了人手在盯着她，但也只是盯着，她从未见过他们，他们也从不干涉她见谁、去哪里、做什么。换言之，顾青杳只是知道他们的存在，并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，她自己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，因此并不能够完全确定。
“顾大人吃完点心，在东市逛了几间铺子，只是看，没买东西。后来去了务本坊，买了两支毛笔，还有几本花笺。”
作为新娘的舅舅，杨骎在婚礼上忙得脚不沾地，下属见缝插针地向他汇报着顾青杳的行踪。
杨骎面带春风、八面玲珑地跟宾客们拱手打着招呼，语气却严厉得近乎冰冷：“什么叫做‘好像’？还有别的人跟着她？”
下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，但杨骎是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。在查出盯着顾青杳的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的势力什么来头之前，派一队人去保护顾青杳显然是不现实的，那样反而会扩大目标，但是悄悄派一个两个去还是可以实现的。
其实若论起本心，他几乎想要亲自去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回到长安后，有太多身不由己了。
中秋过完后没多久，也就到了普密泰启程回暹罗的动身之日。
使团先乘船沿运河南下至杭州，在那里换船到花城，到了花城再换更大的船出海。
普密泰带着顾青杳，一边在船上且逛且看，一边问：“怎么样？都挺好？”
顾青杳接住他的话茬反问：“你问船好？还是我好？”
普密泰冲她眨了一下眼睛，露出温和的笑容：“船是不能不好，你是不敢不好。”
普密泰话里有话，顾青杳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水面，不去深究。
“你再给他个机会。”
顾青杳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糊涂，看着普密泰，带着疑问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普密泰也没明着给她答疑解惑，而是紧跟着说了一句：“也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。”
顾青杳又望回了水面，也不解释，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：“你带我走吧。”
这回轮到普密泰惊讶地“啊”了一声，既有不敢相信的疑惑，也有不敢相信的惊讶。他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杨骎，对着顾青杳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：“我不敢。我怕他找茬发兵，把我们暹罗给灭国，并入你们大唐的版图。”
顾青杳怨气地瞪了嬉皮笑脸的普密泰一眼，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杨骎，后者的表情也含着怨气，她不爱看他这副脸色，颇为不悦地把头扭转回来，嘟囔道：“他没那么大的本事，大唐又不是他说了算。”
“本事有没有暂且不论，气性肯定是有的，你瞅他，你快看呀，你瞅他看我那个眼神儿，恨不得当场把我摁进水里溺死！”
顾青杳还是一眼不看那人：“他不会水，别说摁你了，估计先溺死的是他自己。”
“哎，他来了他来了，”普密泰拉了拉顾青杳的袖子，“好杳师，好姐姐，你千万跟他说两句话，别不理他，别叫他把火气撒我脑袋上，求你了啊！”
普密泰话音刚落，杨骎已经煞气森森地走到了两人的跟前。
“告别吧，”杨骎背负双手，语气倒是很温和，“快开船了，别误了吉时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背着手望着天，听不出话是说给顾青杳听的还是说给普密泰听的，顾青杳也就无视了普密泰一个劲儿地给自己使眼色，远远地望向了水面的尽头。
“嘿嘿，杨大人，杳师刚才求我带她一起走呢，你心里急不急？怕不怕？”
顾青杳立刻扭过头去，不知普密泰干嘛要说这样一句怪话出来。
杨骎自然是把这话当了真，还未开口，胳膊先伸出来作势将顾青杳往自己身后拦了一道，沉吟了片刻才说：“顾大人是朝廷命官，又是国之功臣，她的去留不光她自己说了不算，我和鸿胪寺说了也不算，须得帝后裁夺方可。”
杨骎虽然面朝着普密泰，但顾青杳知道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，也失去了她想要的一切，甚至是自由。
她被杨骎亲手关进一个金笼子里，他也在这个笼子里，这笼子足够宽敞足够大，里面遍地富贵荣华，但笼子就是笼子，笼子还是笼子。
“哎哎，我们还有体己话没有说完呢，杨大人，去去去，给我们点空间。”
普密泰轻轻推了推杨骎，见后者没动，就牵着顾青杳的袖子，拉着她往边上走了走，杨骎心里想凑上去，但硬生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，心里一下一下地抚慰摩挲自己不安的灵魂，劝慰自己普密泰喜欢男人多过女人，犯不上这么小心眼子，失了气度。
“我可以扒在船帮上，”顾青杳小小声跟普密泰说，“我水性好，等人散了，你找人出来接应我一下，给我预备一身干净衣裳就行。他们发现不了，发现了也不知道我上哪里去了，真的，你信我。”
普密泰看她说得认真，笑得虽然是轻松，语气却是郑重：“你这一走，可就是叛臣了，你还回不回来？想想家里人，要连坐九族的。”
顾青杳不说话了。
一阵秋风凉凉地拂过来，普密泰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。
“真羡慕他们，”顾青杳越过普密泰的肩膀，看了看他身后像两条兴奋的小狗似的崔深和崔浅，“他们就可以跟你一起走。”
“他们俩无牵无挂又无关紧要，微不足道，怎么好与你相比？”普密泰回过头，对着小狗儿似的双胞胎唤道：“喂！你们俩这缺心少肺的家伙，快过来和杳师告别！”
双胞胎听从呼唤，步调一致地跑到顾青杳的面前来，一左一右地统一把下巴搭在了顾青杳的肩头。
双胞胎既像小狗又像小孩，稚弱和无知得令人心安，顾青杳伸手在他们两人的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，自觉是受到了安慰。双胞胎也很可人意地和顾青杳蹭了蹭脸蛋，惹了杨骎的心烦，一巴掌一个推着他俩的脑门把人远远地推开了。
顾青杳站在岸上，看着暹罗的船队驶出她的视野，心里凄凄凉凉的，这仨人走了，她可真就无处可去、无处可躲、不得不再一次面对杨骎了。
码头离通济坊很近，他们肩并肩地缓行在长安桂花残留的香气里。
“最近……在忙些什么？”
杨骎觉得自己这不算是没话找话，是真的好奇和关心，所以率先开了口。
顾青杳觉得这个问题还是问得太奇怪：“你不是派人一天到晚地盯着我？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？”
杨骎好言好语反被她呛了，于是呛回去：“我看你就是闲着。”
“我那是歇着！我累着了，我应得的！”
“歇了三个月，我看也差不多了！我也忙活了一场，我回来后一天都没歇！”
顾青杳对他的无理取闹已经习以为常：“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！我又不管你歇着不歇着，你爱歇不歇！”
“我看你还是别歇着了，你回来给我干点活！”
“我为什么要给你干活？我不干！我什么都不想干！”
“不干不行！”
“我辞官！”
“不许辞！”
“我就辞！”
“还由着你胡闹了？”
“你少管我！”
杨骎一把揪住了顾青杳的袖子，赔着笑脸：“我给你找了个活——”
顾青杳反手一甩：“别找我！”
杨骎小步跟上她，极尽蛊惑之能事：“你肯定喜欢！”
顾青杳惯看他忽悠人时的嘴脸：“你给我滚蛋！”
“新一批的遣唐使马上就要到长安了，你负责在学宫教他们读书识字，说汉话。”
“爱找谁找谁去，反正我不去！”
“没别人了，就你，别跟我讨价还价的！”
顾青杳先一步迈入了院子，杨骎跟个老母鸡似的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咯哒咯哒咯咯不休：“整个鸿胪寺上下就你游手好闲，吃香的喝辣的还高官厚禄，大家都看着呢，你自己觉得很得意吗？”
顾青杳转身推了他一把：“我不得意，也不羞愧！”
杨骎原地站住了，扬起手来瞎挥了两下：“就这么定了！”
说完先一步回自己那半爿院子去了，不给顾青杳拒绝的气口。
顾青杳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了秋千架上，裙子上沾了一大片湿淋淋的晚露。
有的人不能闲着，一闲下来，不是要生病就是要生事，顾青杳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。
她在秋千架上气咻咻荡悠悠的，因为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确实有一点想接这桩差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