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环是大多数人对港岛印象的浓缩。
逼仄又繁华的街道,急躁忙碌的红绿灯提示音,缓缓驶过的双层有轨电车,还有不眠的霓虹夜。
赵蔓枝初来港岛时也以为,这座镂金错彩的岛屿遍地是这样的风景,但其实不然。有湾区的流光溢彩,也有山域的平和宁静,长期接触着其不为人知的B面,再随人流匆匆挤进中环线,赵蔓枝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。
Cynthia很贴心,告诉她rush hour不宜出行,可以早点到休息间等待。她吃过午饭后把展示资料再检查了一遍,就准备收拾出门。没成想,难能在梳妆打扮上纠结的人,这一次竟然花了足足三个小时。
化妆每一步都看了数遍才满意,头发也搜了教程来学着卷。衣橱里的衣服更是来来回回试了好几套,最后又穿回小黑裙,搭了前几年丁女士送的生日礼物一套珍珠,看时间不早,才拎着包匆忙下楼去。
明明也不是约会,她却打心底觉得应该郑重,不知是怕融不进中环,还是怕在他面前露怯。
见面Cynthia热情地拥抱了她,“wow蔓蔓,你今天真是靓绝香江噢!”
修辞固然有几分夸张,但褒赞的心意是真的。赵蔓枝笑着递上给她的礼物,“你才是风采依旧,生完bb气色却更好了。”
“估计也有经常行山的缘故。”Cynthia领着她到休息室坐下,“以前在港岛难得徒步,去了新界,倒有些爱上了。你先坐,我看一下boss那边还要多久。在这边备了晚饭的,如果实在饿了,桌上的点心可以随便吃点垫垫。”
“唔该晒。”
赵蔓枝折腾一圈,中午那只三明治早已消化空空,于是也没有客气,捻起一枚曲奇小口吃起来。原先看Cynthia老发动态在新界,还以为会约在新界碰面,最后通知她的地址却是中环,莫名还有几分意外。
不过想想也是,或许因为看庄又楷最近出席中大的活动有些勤,就以为他base到了新界,其实住在深水湾浅水湾和半山别墅的人,怎么会千里迢迢跑过去呢?
啃了两块小饼干,发现掉屑在裙子上太过明显,赵蔓枝就收手乖乖坐着等。
庄又楷会议结束出来,一眼就看见休息室里的女生安安分分坐着,手搭在膝前,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,绸缎般的头发垂了下来,遮住大半张脸。
他站在门口看了片刻,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。Cynthia本赶来提醒赵蔓枝,一见此景,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。
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点头快栽下去的时候,赵蔓枝猛然惊醒,撩开头发庆幸自己还不算睡相太丑,一转头,就看见长身玉立的庄又楷,又被吓一大跳:“你、你怎么不出声啊?”
庄又楷刚好签完一份合约,说话时稍稍抬眼,几绺碎发落在额前,相当倜傥,“看你睡得那么好,谁知道叫醒了会不会发脾气?”
赵蔓枝脸一热,赶紧整理衣服站起来,“抱歉,是我失态。”
“什么事都道歉,跟你打交道还是那么辛苦。”庄又楷把笔别回去,“今天是欧洲的合作商来座谈,会确实开得有点久。饿不饿?我们先去吃饭。”
“吃饭就不了吧,我的事情很小,五分钟就能汇报完。”
“可是我饿了。”
“……啊?”
庄又楷挑眉看着她,“我不能饿?”
“……能。”赵蔓枝深吸口气,怎么感觉庄又楷变得有点孩子气?放在以前聊工作,他可从来不打岔的。
庄又楷在港座驾是一台古董迈巴赫,司机依旧是卢谦宁。久别重逢,赵蔓枝向这位慈和的老管家问好,“好久不见,宁叔。”
“好久不见。”卢谦宁笑着为他们拉开车门,“从中大过来不轻松呐,好像要一个多钟?”
赵蔓枝嗯了一声,坐进后排里,“坐mtr是比较耗时间,主要还是拦的士太贵了,不然也没那么麻烦。”
“所以我讲阿楷唔使返中环啦,本来在沙田都几近……”
卢谦宁话音未落,庄又楷咳了几声,“冷气有些低了。”
“沙田寰业吗……”那不就在学校门口?赵蔓枝暗叹宁叔说得对,只有资本家才爱折腾人。
可眼下又有求于人,再怎么不懂人情世故,都晓得现在对庄又楷要顺毛捋。
于是她笑了笑,说,“庄总这么忙,能见我一面已是万幸,怎好再挑时间。”
庄又楷听这客气生分的口吻,鼻腔内逸出一声冷哼,“难得说几句中听的话,看来是真有事求我。”
“是,关于我们话剧社新戏。”赵蔓枝把放在脚边的托特包拎到膝上,翻出新戏剧本策划以及过往戏目的介绍,“秋戏选了一部比较具有挑战性的剧,场景、服装、道具要求都不低,按原有的赞助来看,很难cover掉前期的开销,所以想试着问问您,有没有兴趣投一点小钱?”
她打量着庄又楷的神色,恭谨把资料递上,“这有些我们话剧社的介绍和本次新戏的剧本,您可以看看。”
这样小打小闹的学生活动项目量级,平时甚至不必由他亲自过目,某个中层管理就可裁定去留。庄又楷也没打算细看,拿在手里,草草翻了两页,“就这事?”
赵蔓枝眨眨眼,“对呀,跟您说了嘛,五分钟就能讲完的。”
结果还偏要拉她吃顿饭。
听到这,庄又楷反手把资料一合,“吃完饭再谈。”
“……”
该说不说,这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难测。
庄又楷找的是一间法餐厅,位于中环天际线内,鸟瞰下去,能看到熠熠流金的维多利亚港,被誉为港岛之眼的摩天轮徐徐升起落下,像日升月落,潮涨潮退。
赵蔓枝第一次来这样高档的场合,一路走进来又看到四下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,难免有些不自在,坐得规矩本分,不敢妄动。
庄又楷点好菜,看向她,“怎么,不喜欢法餐?”
她摇摇头,“不,我只是好奇,您谈事情都找……这种餐厅吗?”
庄又楷笑了,“就不能是我想吃法餐?”
“当然可以,只是感觉您这样的商务人士和这里的调性不符。”
“可是很衬你今天的装扮,”说这话时,庄又楷正晃着香槟杯内的雪莉酒,眼底倒映波光,莫名很温柔,“很漂亮。”
“谢谢。”赵蔓枝有瞬霎的晃神,而后定了定气,微挑下巴,笑得明艳大方,“那么,您考虑给我们话剧社新戏赞助吗?”
有时候,他是真佩服赵蔓枝的脑回路。“你真是冲着钱来的?”
“是啊。”
“为什么选我不选别人?”
“因为您看起来比较好说话。”
“好说话?”看来还是对她太好了点,连恶名在外的庄少都不足为惧。庄又楷想到这只觉心烦意乱,话音也冷了下来,“赵蔓枝,你现在胆子是比之前大了。”
“您看似拒人千里,其实一直很心善,不然也不会出席我们学校的演讲,还有给新生送那么多礼物了。”赵蔓枝一字一句说得认真,“还有这个赞助,如果您没有意图,刚刚在车上就会拒绝我,不是么?”
庄又楷往后倚了倚,微眯起眼,“那假如我只是想哄你陪我吃餐饭呢?”
“不可能吧!”她惊呼。
“有什么不可能,此前你和我也不过是工作交集,怎么确定我私下不是个烂人?”庄又楷说,“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扑上来,没有几个男人会拒绝。”
说这话时他唇角微扬,谑笑弧度刺眼,“赵蔓枝,不要永远这么自信,总觉得你对谁都了如指掌,总有许多事,会是你意料之外的。”
侍应生推着餐车入内的响动打断了谈话,苹果酱焦糖鹅肝与地中海三文鱼沙拉摆上桌,两人也失了再赓续前言的念头,只听爱马仕餐盘被碰得丁啷响。
“庄先生,”赵蔓枝冷不丁唤他,“您此前在沙田么?”
“待了几天,处理工作上的事情。”
“噢。”她垂着眼,把沙拉叉得很碎,“所以,也不是在等我找您。”
庄又楷一怔,“你说什么?”
“本来也只是推测,今天宁叔的话倒是让我更加怀疑,那天讲座您如此大张声势,或许是想等我登门道谢。”
她缓了缓,直直看进他的眼里,“实不相瞒,我敢来不是因为觉得您好说话,而是仗着您稍多一分的关照,以为就算这个赞助拉不成,也能当老朋友叙叙旧,但如果您只是缺一位共进晚餐的女伴,我想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让我跑来中环。”
赵蔓枝觉得有点心酸,明明知道庄又楷嘴贱,但听他冷言冷语,还是会忍不住往心里去。她是不算了解他,可绝对相信,他不是个乐意折腾年轻女孩儿,并乐此不疲烧仓房的人。
如果是,那算她接连两度识人不清,从陈牧川到庄又楷,她真的瞎得不像话。
房间烛光暧昧,冷气开得恰到好处,一双璧人坐在情侣约会的坐席上,心境却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。
一个在担心自己遇人不淑。
另一个则在后怕自己被看得太清。
冗长的沉默里,赵蔓枝嗅到一丝尴尬的气息,就当自己败走麦城,现在体面离开,还来得及。
她放下刀叉,作势要起身,“既然庄总没这个意向,那我……”
后面那句不打扰还没说完,就听庄又楷冷醇嗓音:“坐好。”
“这个赞助,我投。”